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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的“居民”生活
文章来源： 作者：致公湖南 时间：2013-06-15 00:00:00女儿高考刚结束，一天傍晚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，说是父亲不小心摔了一跤，当时就晕了过去，现正在医院救治。我们一家三口顿时慌了神，赶紧备车急匆匆地往老家赶。
老家是洞庭湖畔的一个集镇，很多年前还只是当时的国营农场场部所在地，后来农场改制叫做管理区，场部慢慢扩展成一个规模较大的镇子。20多年前，父亲把一家人从分场的农业队搬到了镇上，撂下了熟练的木工活，操起了秤杆做生意，这一做就是十几年。5年前父亲以农牧职工身份退休，便将邻街门面出租给一户建材老板，和母亲搬到了一个居民小区，日子过得惬意散淡。父亲喜欢钓鱼，常和小区里的几个钓友，骑上自行车去几十里外的乡下，随便找个沟渠塘汊，把钓杆一搁，一边和老伙伴们闲唠，一边眯着眼睛看浮漂动静，大半天的日子就消磨掉了。父亲喜欢这种“钓野鱼”的方式，地点不定，随意随性，这像极了他的性格，看似散漫不喜拘束，内心的想法却异常坚定。
每逢周末假期，我喜欢往老家赶。与其说是牵挂家里的老人，不如说是惦记着家里做的油煎小鱼。我常常邀集一帮中学同学到父母家吃饭，大家对母亲的厨艺赞不绝口，尤其是那道油煎鱼，晒半干后，用菜籽油炸得里外焦黄，再将鲜辣辣的剁椒一泼，吃起来两颊留香。每当这时，父亲总是在一旁看着，眼里满是笑意。父亲少言，一旦开口，打头的话往往就是：“我们这些小区的居民嘛……”
回想起来，自从我家搬到了集镇上，父亲对自己的身份认同越来越强烈。一个从事木匠活的乡村手艺人，一个拥有10来亩耕地的农民，慢慢转变成一个小商业主，又从小商业主成为他自己认可的“小区居民”，父亲用20多年的时间完成了身份转变。而这种转变，其实与小镇的变化息息相关。
只是父亲对自我身份感的执念，常常令我忽视，就如我自己也常常忽略家乡集镇的变化，尤其是近十几年来，那些看得见的变化，于我而言，总是懈怠疏忽去关注的。其实改变也许就来自谁家门前的一条泥土路，抑或哪个偏僻处的某个废弃的塘汊。悄然间，泥土路不知何时消失了，宽敞的水泥街面平整如新，两旁新砌的楼房如春天的笋尖一样渐次冒了出来。当荒丘和塘汊成为建筑工地，然后变成高大气派的楼群和旺铺，当小镇人在街巷里的招呼声越来越韵味绵长底气十足时，泥土路便换了另外一个新的街名，而原来杂乱无章的居住区，被叫做什么“桔园”或者“金穗”的居民小区了。
我当然欣慰着父母的“居民”生活，那些闲适的日子就像流水，像烟尘，像一棵树的缓慢成长，像一条泥土路的变化，像父亲小区前的那条街，像我执意着频频回去的这个镇……曾经的农田水泊、曾经的荒丘山坳、曾经的沟沟坎坎、甚至曾经的日子……忽然间就蜕变了，就像一条泥土路变成了一段簇新的街道，晚年的父亲也迎来了一段簇新的生活。
可是，看似健硕的父亲，怎么会突然间倒下呢？
小车一路风驰电掣，仅用了个把小时，一家三口终于赶到了医院住院部。
“CT结果出来了，还好，没么子大问题。”妹妹妹夫举着CT诊断报告说道。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平静下来。
听医生分析，父亲有轻度的高血压、高血脂。这次头晕主要是血粘度高的缘故，血粘度高则血流缓慢，造成脑部供血不足，容易出现疲倦、头晕、乏力等症状。而血粘度高的原因，最主要的是平时饮食结构不合理，患者喜欢吃高脂肪、高胆固醇的食物，又不爱运动。医生说目前此类疾病的发病率有上升的趋势。
像父亲这样大半生与土地和手艺打交道的农村老人，饮食的习惯和偏好常不离油腻食物，平时喜欢吃些高脂肪、高胆固醇的东西，像红烧肉、猪下水、咸蛋等，都是老人家的最爱。有次回家，午餐后母亲要洗碗，父亲舍不得那盘已经吃完的辣椒炒肉厚厚的油底子，硬是盛了半碗米饭，将油底子拌着吃完。我劝慰老人家要注意饮食，父亲却讷讷地笑着说：“这么好的油，洗掉了可惜。”
看着病床上的父亲，我从医生那里现学现卖，说上一大堆要注意饮食搭配的道理来。
“我们乡里人，怎么跟你们城里人比哦？”父亲从病床上抬起头，刻意做出开玩笑宽慰我们的样子，“乡里人没有城里人那么多讲究哩。”
“外公，你不是常说自己是居民吗？居民就是城里人哦。”一旁的女儿柳柳打趣道。
病房里顿时笑声一片。
老公生意正忙，我第二天还有一个检查任务。一家子伴父亲呆了两个小时，又匆匆返程了。凌晨时分，小车从医院驶出来，穿过静阗无声的集镇街道，穿过父母居住的那个小区，穿过我曾经无数次走过的大街小巷，穿过宽阔的农田，弯曲的河汊，还有连绵不绝的乡间夜幕。我感觉似乎正穿越一段历程，一段过往岁月，从一个少不更事的乡里姑娘，到一个已做人妻已为人母的成年人，老人在渐渐老去，孩子在渐渐成长，我们肩上的责任也越来越重了。
刚到家，母亲的电话打来了，先是问了问我们路途情况，然后用一种压抑不住喜悦的声音说：“你爸爸要我告诉你，帮他订一份居民健康杂志。还有，他这次出院后，要加入我们社区的中老年体艺团，他说除了钓鱼，还想练练跳舞哩。嗬，昨天他还笑话我们整天疯疯癫癫跳个什么舞哩。”
我和老公相视一笑。看来，父亲的“居民”生活才算真正开始了。